鲁婆秀在宣扬变装文化以及相关酷儿文化的去污名化方面起到了重大作用(至少在美国媒体的景观中是这样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鲁婆秀在当今主流社会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它与资本主义与社交媒体所建立的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2000年之前,变装文化(drag culture)和互联网远离主流资本主义发展起来,二者都在逐渐职业化的路上——职业变装皇后和网红(social media influencers), 它们都在高度精致且品牌化的专业化道路上逐渐演化,为变装文化进入主流文化的可见性提供了条件。但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呢?
从历史上来看,变装文化与资本主义有着矛盾的关系,例如激进的变装剧院The Cockettes在旧金山举行的一些表演明确批评了资本主义。在著名的纪录片《巴黎在燃烧》中的皇后同样游走在社会和资本主义的边缘,在当时的地下舞会(ballroom)为变装皇后和酷儿在主流空间之外提供了活动的场所。在当时没人想到变装皇后在日后会成为一个职业。
互联网也是这样,它在最开始只是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充满活力的虚拟空间,作为大家互相交流和自我表达的手段。然而随着facebook,youtube,twitter和ins等现在熟悉的社交媒体的出现,以及将这些网站转变为盈利机器的掠夺性经济模式也随之出现。伴随着这一趋势,变装文化(尤其是后来鲁婆秀)和互联网文化逐渐被营销与品牌精神所主导。
正是在这种转变下,鲁婆秀应运而生,把自己专业化的个人形象展现在社交媒体上对参赛者来说是必要的。鲁婆秀也通过社媒的话题标签(#)来号召观众共同“参与”节目,观众会通过这种方式来讨论节目,支持自己喜欢的皇后,与此同时节目组也会选出“粉丝最爱”(fan fav)。所以,鲁婆秀的参赛者更多地通过社交媒体来完成自我的品牌化。正如Jasmine Masters(第七季参赛选手)所说:“Once you’re on [social media], you are a reality celebrity. You are a brand from that point, you know, so you have to treat yourself as a market, as a business.”一旦你开始使用“社交媒体”,你就是一个真人秀明星。从那时起你就是一个品牌,所以你必须把自己当成一个市场,一种生意。
Jasmine Masters显然以及熟练掌握了社交媒体的运用法则,虽然ta在参加的两个赛季中都表现不佳,但是ta凭借着在社交媒体上输出洗脑式的meme和短视频的盛行还是在当地和网络上取得了很多工作机会。这揭示了参赛者的成功不再仅仅依赖其在节目中的表现,而是与其“在线品牌化”能力息息相关。
而社交媒体不仅仅在塑造参赛者个人品牌方面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同时也放大了节目的一些弊端。例如,第4季的Phi Phi O'Hara和第2季冠军Tyra Sanchez因被节目剪辑为“反派”形象,而在社交媒体上遭受种族主义攻击。这揭示了社交媒体如何通过算法和粉丝互动强化了节目设定的叙事。
其ta鲁婆秀的选手很多已经成功的把线上社媒的粉丝数量转化为了线下的资本,包括巡演,youtube节目,电视和电影角色,书籍和音乐,以及美妆产品。
Latrice Royale(第四季参赛选手)在变装粉丝大会(Drag Con)的小组讨论上明确指出,如今,“变装不再是一种爱好,而是一种职业。” 这一说法与互联网出现之前的变装文化有了根本性的转变,突显出在当今变装文化中 “工作”的重要性——或者说 “werq”。
这一词语的意义在Shangela(第二、三季参赛选手)的歌曲《Werqin’ Girl》中得到了生动体现。这首歌充满了自夸的色彩,Shangela在其中突出了自己专业的表演者的位置。这首歌充斥着辛勤工作,坚忍不拔以及专业精神。而与Jasmine Masters一样,Shangela对企业精神(entrepreneurialism)的强调,与互联网出现之前变装文化中反资本主义和边缘化的文化倾向相比相去甚远。并且,Shangela近年来也身陷性侵丑闻,数位与其工作过的工作人员都指控其性骚扰,但是这好像没有对ta的工作造成影响。
在鲁婆秀的节目中也一样。每集节目通常分为四部分,节目开始的小挑战(mini challenge),占节目时长最多的主挑战(maximum challenge),天桥(runway)和最后的唇舞定生死(lipsync for your life)(注:唇舞是变装皇后的一种表演形式,即对嘴表演)。其中主挑战在很多时候都是演技挑战,参赛者要求被扮演或自己创造一个角色,表演里最重要的就是贴合原角色,或者打造具有个人辨识度的品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泛娱乐性的,这无疑消解了变装的革命性与反叛性。在这种节目模式里,变装的政治价值被转化成了娱乐,竞争和消费的价值。至此,个人和节目也在客观上实现了目的上的统一,即品牌营销和自我营销。所以在这种模式下产出的不是变装文化,而是鲁婆秀和其本人及选手的商业实力和能力的展示。
至此,该节目逐渐从亚文化中的反叛性表达,转变为一种迎合主流消费的娱乐形式。这种转变在“主挑战”中尤为明显。举例来说,很多季都出现过的“品牌挑战”(branding challenge)中,参赛者被要求为假想产品设计广告。这种任务虽然强调参赛者的创造力,但实际上强化了他们作为“商业产品”的定位,而不是酷儿文化的表达者。与之相比,20世纪80年代的舞厅文化(ballroom culture)在许多记录片(如《巴黎在燃烧》)中展现了变装作为对抗种族主义和性别压迫的工具。然而,鲁婆秀通过娱乐化和品牌化,削弱了这种政治叙事。虽然节目中的某些挑战如“Drag Up Your Life”尝试触及跨性别和种族问题,但这些任务往往缺乏深度探讨,更像是迎合观众的感官娱乐。
此外,节目在重塑舞厅文化时,忽略了其原有的社区性和政治性。舞厅文化中的“家庭”(houses)不仅是变装皇后的生存场所,更是对抗种族主义和阶级压迫的纽带。但在节目中,“家庭”更多被用于制造戏剧性冲突,而非强调其团结和抗争的意义。
这种模式带来的问题就是,一些社群的集体记忆被过度娱乐化了而失去了原本的含义,并简化为了娱乐商品。例如“excuse my beauty”。这句话原本出自美国亚利桑那州的一名原住民跨性别女性Stephanie Yellowhair,她在2000的真人记录节目《警察(cops)》中因为在大街上无所事事被捕,过程中警察依旧称呼她为男人,并且质疑她的着装,她在被带上警车后说出了著名的“excuse my beauty”。鲁婆秀节目中曾多次引用这句话,之后第九季的亚军peppermint还用这句话写成了流行歌曲。这句话从酷儿坎普(camp)被转变成了大众坎普文化。而这两者是有显著区别的,前者是回应同性恋压迫的亚文化实践,而后者则是一种被主流化和商业化的表现形式。节目通过这种不断提及酷儿历史记忆和请各种酷儿文化代表嘉宾出场的这种方式,也在不断巩固自己在酷儿文化中的位置。但是对于这种娱乐化做法的争议却避而不谈。
在这种不断重复的“酷儿实践”中,原来的仪式化记忆被转化为鲁保罗式的习惯性记忆,但是这种习惯性记忆却反过来规范了酷儿群体,例如女性化的,夸张的妆容和穿搭和对“fishy(女人味,偏贬义词,在变装文化中为对女人味的追求,特定时刻可以视为褒义)”的追求,而这个词在2022年的鲁婆秀衍生节目加拿大战世界(Canada's Drag Race: Canada vs. the World)中才第一次被一个指派女性变装皇后指出该用词的不恰当。鲁保罗本人作为节目的主持人和绝对的核心,也没能在这点上做好。在节目的早期,迷你挑战的开场词是“girl you’ve got a shemail”,这句话在后来被人指出“shemail”和“shemale”词音相同,对跨性别群体不友好。鲁保罗本人解释说这是对戏谑的变装文化语言传统(fishy也是),但是随着争议的不断扩大,这个短句也被停用,并且早期的“make the best women win”也在后来被改成了“make the best dragqueen win”。早期的节目中也几乎没有跨性别女性的出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节目中没有跨性别女性,反而很多嘉宾在参加过节目之后纷纷出柜为跨性别女性,因为鲁保罗本人对于跨性别女性有偏见,即便他所倡导的变装文化是追求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气质的,这一点也在2018年他本人接受卫报采访的时候被证实。并且,这种实践真的能称为酷儿实践吗。据其他选手采访所说,鲁保罗本人的喜好对于节目有绝对的话语权,并且节目的拍摄时间也并非我们看到的线性的,一些后采会在节目录制结束之后补录,并且节目中发生的事情也是经过了节目组的主观剪辑的,鲁保罗和节目组本人在赛程过程中也会对一些选手的选择加以干预,著名参赛选手manila luzon(鲁婆秀第三季参赛选手)的卫生巾裙子就是在赛程过程中被鲁保罗否决而临时换上的另一条裙子。一些选手在节目开始之前会花费高昂的价格去准备妆发衣物,并且这种情况在近年来愈演愈烈。这些行为很难被称为酷儿实践,并且在这种规则和呈现方式下,观众很容易混淆真实的变装表演和鲁婆秀的变装表演。
并且在节目中,评委对“真实感(realness,可以理解为模仿的像不像)”的标准设定了一个隐性的种族和阶级界限。第10季的The Vixen因未佩戴腰封(waist cincher)而被批评,这种对身体瘦削感和流线感的执着体现了主流审美对非主流的身形的排斥。此外,有色人种参赛者面临更多经济和资源上的压力。例如,第4季的Kenya Michaels曾因为其服装设计较为简单而受到批评,这反映了节目在强调“高成本时尚”时忽略了参赛者之间的经济差异。对比之下,一些白人参赛者因其“DIY精神”而被赞扬,这表明“真实感”不仅是性别化的,也是种族化的。
虽然我们很不能说鲁婆秀这个节目是Rainbow-washing(这个词指的是企业或组织在表面上支持 LGBTQ+ 群体,例如在 Pride Month 期间推出彩虹主题产品或标志,但实际上并没有采取任何实质行动支持 LGBTQ+ 群体的权益或关心他们的需求。),因为它确实加大了美国酷儿群体的可见度,并且节目全程都聚焦在酷儿群体上,里面的一些时刻也确实提出了一些切实存在的问题,例如跨性别女性的心理状况,艾滋病的被歧视情况等等,但是“鲁保罗和他的五十位白人制作人”(是外网的一句笑话,指鲁婆秀节目除了他本人是黑人外其他制作人都是白人)在客观上确实把变装变成了一种可以被消费的资本。在社交软件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人放着一张或几张自己和变装皇后的合照甚至是自己“被”变装的照片,这样可以显得自己是支持lgbt的“好ally(同盟)”,但是真实情况如何,我想大家都有目共睹。
不可否认的是,鲁婆秀在酷儿文化的传播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记。作为一种将变装文化带入主流的媒介,它成功地让更多观众了解并接纳了酷儿群体,同时也为众多变装表演者提供了一个展示自我的舞台以及职业化的道路。然而,这种成功并非没有代价。节目的商业化和主流化带来了文化的简化与政治性的削弱,使变装文化在获得广泛认可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其多样性和反叛性。并且变装作为一种酷儿的艺术表达的形式,它还是在质疑主流的权力结构的时候具有最大的力量。
这篇文章的目的也不是让大家抵制鲁保罗,即使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酷儿文化,只是希望大家在欣赏节目的同时可以想到,变装文化的主流化是否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其反叛性?在资本主义框架下,酷儿文化是否只能以商品化的形式获得传播?我们是否可以找到一种新的路径,在扩大文化影响力的同时保留其多样性与批判性?
作者 | Sapathyx
制作 | 阿凯
审核|Jade 桉桉